摄影理论(2)| 波德莱尔《1859年的沙龙:现代公众与摄影术》中译全文
Quotation
波德莱尔这篇《1859年的沙龙:现代公众与摄影术》,是波德莱尔在1859年,为《法兰西评论》写的专栏“1859年的沙龙”九篇评论中的第二篇。如今,它早已成为摄影理论史上的名篇。后人在讨论摄影的身份和地位的时候,很少有能绕过此篇的。
文章不长,但表达的意思却非常明显。他认为,摄影的出现对艺术是一种巨大的负面冲击。波德莱尔眼中的艺术具有悠久而崇高的历史,艺术需要想象力,需要艺术家投入巨大的激情和才华,它表达的是对美的憧憬,而憧憬是一种幸福。但现在摄影术作为一种新型工业技术,它的机械成像带来了艺术的贫乏和平庸,艺术家失去了对美和想象力的追求。以前那种美好的学院主义,那种希腊罗马的理想主义精神被摄影的粗俗的“真实”所取代,崇高的想象领域,有关人的灵魂的领域,被不断地侵蚀。总之,摄影作为大众文化,走到了艺术的对立面,是艺术的敌人。
当然,站在今天,我们有理由反击波德莱尔的偏激和绝对。但回到历史的当下,我们依然能感受到,波德莱尔对当时法国艺术的忧虑。波德莱尔不仅仅局限在摄影和绘画孰优孰劣之争,他更关心的是,在彼时彼刻的法兰西,如何保证其艺术精神和文化地位不受平庸的侵袭。可以说,波德莱尔对摄影的批评,是他对整个法兰西乃至整个欧洲文明走向衰落的批评的一部分。回看这篇文章,同时设身处地地理解他所处的时代语境和忧虑,才能更好地理解摄影在当代文明中的地位和作用。
夏尔勒·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
1821-1867
诗人、翻译家、评论家
1859年的沙龙:现代公众与摄影术
文|夏尔勒·波德莱尔
译|张坚、王晓文
对我们来说,自然主义画家和自然主义诗人一样,几乎是妖魔。他们惟一的 鉴赏标准是“真”(当“真”被用得恰到好处时也是十分崇高的)。这种鉴赏标准拘囿羁勒着“美”的鉴赏标准。在人们应该只注意“美”而对其他视而不见时(我指的是在一幅美的作品中的美,你能轻而易举地猜到我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我们的公众只注意“真”。这些观众不是艺术家,不是天生的艺术家,也许是哲学家、道德家、工程师,或是谈论具有某种教益的秘闻轶事的鉴赏家。你认为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但绝对不能自作主张,认为他们是艺术家。他们凭感情,或者说,他们凭判断,在不同的层次上分析作品。其他更为幸运的人们则立即凭感情欣赏作品,同时,综合理解作品。
刚才我谈的是力求震惊公众的艺术家。震惊与被震惊的欲望是十分正常的。“奇迹是一种幸福”是一种说法,但“憧憬是幸福”也是一种说法【波(Poe),莫瑞拉(Morella)】。如果你坚持认为我给你授予了艺术家或优秀艺术鉴赏家的称号,那么,全部问题就是了解你,希望通过何种途径去创造或感受奇迹。因为美永远是奇迹,而假设奇迹也永远是美的,就荒谬可笑了。现在,我们的公众根本就不能体验到憧憬和惊异的喜悦——灵魂芜劣的标记,他们希望通过与艺术毫不相干的途径感受奇迹,于是,顺从的艺术家就顶礼膜拜起这样的鉴赏水平来了;他们不择手段,力求使公众感动、震惊、目瞪口呆,因为他们知道,在名副其实的艺术的自然作画方法面前,这种不伦不类的做法是不能达到使人销魂的境界的。
在这值得悲哀的时期,产生了一种新型工业,它对巩固这种信仰中的愚笨和毁坏任何可能存 在于法国人头脑中的神圣的东西都丝毫没有贡献。完全可以理解,盲目崇拜的大众希望能体面地反映自己的形象,而这形象又不能离实际情况差得太远。就绘画和雕塑而论, 特别是在法国的那些世故的人们(我认为世界上没有人 敢表达相反的意见)当今的信条(credo)是:“我 相信自然,我只相信自然(这么说当然是有理 由的)。我相信艺术只能是自然的精确复制品( 怯懦的、持不同观点的人们则希望艺术摒弃自然中像骷髅、便壶这样一些令人生厌的物品)。所以,能制造出与自然完全相仿的结果的工业成了艺术的绝对境界。”复仇之神倾听着大众的祈祷。达格雷(Daguerrè)是他的救世主。现在,忠实的人对他自己说:“ 既然摄影能保证我们追求得惟妙惟肖,那么,摄影和艺术就是一 回事了。”从那时开始,我们可怜的社会就争先恐后地像纳西修斯[1]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金属碎片上自己的形象。疯狂,异乎寻常的狂热主宰着所有这些新的太阳崇拜者。奇怪的、令人生厌的现象出现了。一群装扮得像屠夫和洗衣服的男女小丑凑在一起, 群魔乱舞,艺术家恳求这些“英雄” 发发慈悲,在这场表演所需的时间内保持他们偶发的怪模怪样。通过这样的手段,聪明的制作者自诩他从古代历史中复制了悲壮的场景。一些民主作家应该看出这里所用的低劣手段:他们使人们憎恶历史,憎恨民间绘画,从而犯下了双重亵渎罪,同时污辱了神圣的绘画艺术和崇高的戏剧艺术。此后不久,千万双贪婪的眼睛盯住了立体视镜的窥视孔,好像它们是无穷世界的阁楼小窗。对色情的喜爱在人们自然心灵中的深度并不亚于他们对自己的爱,这种爱不会放过一个如此完美的自我满足的机会。不要以为只有放学回家路上的孩子才会在这样的蠢举中找到快感;世界上充满了这些东西。[······]
既然摄影工业是每个可能成为画家的人、每个没有勇气或过于懒惰而不能完成学业的画家的 庇护所,那么,这些到处可见的迷恋者就不仅带有盲目的标记,而且带有一种报复的神情。我不相信,或者说,我至少不愿相信,在这样残酷的阴谋最终的成功中,能够像在其他成功中那样同时发现蠢货和恶棍;但是, 我被说服 了,对摄影错误的应用发展,和其他进程的纯物质发展一样,促使已经十分贫乏的法国艺术天才趋于枯竭的状态。愿我们当代的昏庸,即便是枉费心机,也要大喊一声,用打嗝的方法 驱除它圆鼓鼓的胃中所有翻腾作响的气流,吐出最近哲学在胃里从上至下塞得满满的所有未消化的诡辩。然而,毫无疑问,这门工业,通过入侵艺术的领土,已经成为艺术的最不共戴天的敌人,它们一些功能的混合使各自的功能都得不到良好的实现。诗意和进步像两个彼此深恶痛绝的野心家,当他们在同一条路上相遇时,其中的一个必须让路。如果允许摄影在某些功能上补充艺术,在作为它自然盟友的大众的愚蠢帮助下,摄影很快就会取代艺术,或索性毁掉艺术。所以,现在是摄影回去履行自己义务的时候了,即作为科学和艺术的仆人,但是,它是地位十分低下的仆人,就像印刷和速记,它们既没有创造也没有取代文学。让它匆匆忙忙地去充实旅游者的影集,使他的眼睛重新看到他记忆所缺少的那种精确吧;让它去装饰自然主义者的图书馆,放 大显微镜中的动物吧;甚至让它去提供信息,确证天文学家的假说吧。总之,在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时,让它成为任何职业中需要绝对与事实相符的精确的人们的秘书和职员。让它把这些歪歪斜斜的废墟、书籍、印刷品、陈旧的手稿,以及形状日益消亡却值得在我们记忆的档案中保持一席之地的珍贵物品从湮没的遗忘中解救出来吧。人们会感谢它并鼓掌欢呼。但是,如果允许它侵犯感触不到的想象领域,侵犯任何其价值只依赖于加进了人的灵魂的东西,那么,它对我们就危害无穷。
我十分清楚有人会反驳:“你刚才诊断的疾病是低能症。哪个称得上艺术家的人,哪个真正的鉴赏家,把艺术与工业混为一谈啦?”我知道这一点。但是,我要反过来问他们,他们是否相信善与恶的感染力?是否相信大众的行为对个人的影响?是否相信个人对大众心犹未甘、迫不得已的顺从?艺术家必须对公众起作用,公众也必须对艺术家起反作用,这是一条不用检验、不可违抗的规律。另外,这些可怕的目击者和事实都很容易研究,其灾难是可以证实的。艺术每日都因为在外部世界面前低头 而不断降低自己的尊严;艺术家每日都在变得越来越沉湎于描绘他看到的世界,而不是他想象的世界。然而,憧憬是一种幸福,表达一个人梦中的世界曾经是一种荣耀。但是,我问你! 画家现在还知道这种幸福吗?
你能发现一个诚实的旁观者,让他宣称摄影的入侵和我们时代伟大工业的疯狂对这可悲可叹的后果一点也没有责任吗?难道我们应该作出这样的假设:已经习惯于把物质科学的结果看成是美的产物的人们,最终不会完全失去判断和感受那些创造中最优雅无形的方面的能力?
本文源自浙江摄影出版社2007年8月出版的《西方摄影文论选》第1至5页,编译者为顾铮,责任编辑余谦。
注释:
[1]纳西修斯(Narcissus)是希腊神话中的美貌少年,因自恋自己的水中倒影溺水而死。——译者注
/ End.
编辑|王淑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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